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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三色旗下中国兵
发表时间:2009/7/24 10:38:41    浏览量:3018次    作者:    来源:

  我找了陈建很久,也约了多次,总算在历时半年后把他逮住。他早已退伍,早已不是兵,给我的感觉依然是圭亚那原始森林那个神出鬼没的兵。我抱怨,做你的采访真不易。他说对不起,嘴里一味抱歉,脸上还是说开拔就开拔的“备战”状态。

  其时,我们已从法国外籍兵团退伍华人战友会会所转至他的贸易公司。楼下是铺天盖地的首饰,一律中国造;楼上是董事长办公室,他坐在大班椅上,俨然一副老总派头。空间与时间无不给人错位的的疑惑。于是我相信,面前这个叫陈建的人,除了走世界的跨国经验,还有尾随身后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径,回过头去看,风景便也多一番绮丽。

  试想,有多少读者知道,海外温州人居然也有这么一个当兵的群体?

  乐清*青岛

  陈建18岁那年就当了兵。中国兵。他从乐清出发,揣一纸初中毕业证书,去了青岛。他的家境不错,父亲是乐清登山鞋厂的设计师与创始人,他是家里的老幺,兄姊都在法国,照说他用不着当兵也会有一番作为。但军人是他从小到大的英雄崇拜,他想做真正的男人,在雄性的疆域驰骋。青岛与乐清一样,有大海,有港湾,他像海鸟那样扇着翅膀迁徙青春,当了第四训练团的一名海军航空兵,做无线通讯载波。因为反映敏捷学得快,训练完毕就没让他走,留下当了助教。助教是给新兵上课,做载波示范,任务不算繁重,枪也摸得少,文邹邹全然不是好兵帅克那一套。舒服是舒服了,却有点精力过剩,便缠了上级讨要加载。没想讨来一份文书兼职,例行出操也免了,百分百成了机关的兵。习武的理想越走越远,心下自然有几分失望,藏着,没敢吭声。服从是军人的天职,软骨头硬骨头都得啃。便把光荣梦想撂到一边,踏踏实实做一名好助教、好文书。

  平凡日子如流水,没什么痕迹,却飞逝如梭。转眼间四年过去,陈建与许多没当成好兵帅克的战友一样,光荣入党,光荣退伍。戴一朵大红花,噙了泪水从青岛的海回渡家乡的海。这时他23岁,曾有乐清的一家银行愿意接收他,职位不错,待遇也不错,他却迟疑着。人人都说银行是份好差使,对他却不是。他的心太大,太野,是用来奔鹿的那种。兵营里的文职已关了他这么些年,既然挣出来,就没理由把自己重新关回去。

  陈建像个沉思者在落日的余晖里走,沉思也是大踏步,走着走着铁定了一份心意。那是1990年,夏天退的伍,到了秋天树叶飘落,他已下了飞机,站到巴黎街头。车流人流是一张织得密密的网,把他罩在几乎看不到的黑点上,没人注意他脸上惊惶的表情。一个来自中国的退伍兵,将与这座世界名城产生怎样的纠葛?

  佛诺雄*欧巴涅
            
  在表兄的餐馆里洗了几个月的碗,突然就洗不下去了。陈建问自己,我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洗碗就是我要的生活?他甩门出去,走进地铁,在迷宫般的世界游荡。走过不少花花绿绿的广告招贴,其中一张吸引了他的眼球,不为别的,就为画了一群威武的兵。他读不懂画里的法文字,拽了阿哥来看。阿哥笑道,这是外籍兵团招兵买马哩,是雇佣军,谁想去,都去得。阿哥早来法国,对招兵的事略有所闻。他却跳起来,一步窜到招贴底下,我去,也要?阿哥泼他冷水,会被送出去打仗的,你就不怕死?

  那一夜通宵睁着眼,阿哥的话杯水车薪,把他的念头越浇越烈。他觉着由来已久的光荣梦想复苏了,新的挑战就在眼前。当兵在法国,多好的机遇!雇佣军是危险了些,但能拼出语言拼出技艺拼出合法身份尤其拼出一身绝境逢生的本领,这代价,值,很值。第二日爬起来就往大巴黎佛诺雄招兵站去。阿哥心知拦不住,只好陪着。兄弟俩一路不搭腔,都虎着脸,那情景真有几分像是上战场。

  佛诺雄的大门果然敞开,没有接兵站那种惯常的森严。陈建走到接兵的长官前,被目测,被检验,被筛选,被无声拷问。他当过兵,站如钟,走如风,那虎虎生威的架式一看一个中。长官笑得很儒雅,当即把他留在兵站里。不限制国籍,不索要合法身份,不苛求懂法文,全过程的简捷明快就像选你去站一次队。陈建莫名其妙,一遍遍问离他而去的阿哥,我就这样当上兵了?

  当然不是。两天后,他与一批新兵候选人坐火车去马赛边上的小城欧巴涅。那是法国外籍兵团总部。军营是电影里见过的军营,很气派,这伙人进了门就被剃成秃瓢,是气派里的点缀。接下去两周,是来真格的体能考核。跑步,爬绳,伏卧撑,练双杠,负重越野。也做智能测试。军营里严禁使用原籍国母语,法语听说懂不懂都是强制。淘汰也是残酷的,不管你早早剃光了头,早早穿上了军服。每日出晨操,都有几个叫到姓名的人出列,被宣告淘汰,送回原处。晨操于是成了鬼门关叫号,人人胆战心惊,唯恐过不了关。

  陈建是幸运的,不但没被赶走,还在此后四个月的高强度正规训练中考出新兵连第二名的好成绩,当上了雄风猎猎的坦克兵。坦克营也在南部,一个译意叫橙子的城市。先学开车,考出重载车牌再学开坦克、开装甲车。坦克是个庞然大物,填了炮弹19吨,启动它的刹那间,陈建自觉力大无比,足以撼动地球。这是属于男人的豪情。

     圭亚那*波黑

  后来知道,法国外籍军团是一支历史悠久无坚不摧的队伍。诞生于19世纪初,以1863年发生在墨西哥卡梅伦城堡那场著名的战役举世惊骇。那场战役艰苦卓绝英勇无畏,是以少胜多的战事典范。外籍兵团的训言是:前进或死亡。荣誉与忠诚。陈建吞咽着这些涵义,血脉贲  张。

  1992年,从科西嘉岛平定了那次骚乱,陈建随部队飞往拉丁美洲圭亚那。圭亚那是法属海外太空发射中心,是法国的军事基地及训练基地。六个月里三番五次的残存训练,终于让陈建完成了对外籍军团一个合格士兵的体认。

  残存训练就是极限突围。他与他的部队被拉进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连续行军直至精疲力竭,然后收缴武器搜光了身,放逐到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必须坚守72小时方能突围出来。突围还不是只突围自己,要砍了树劈了藤条把木筏从汪洋里推出来。一支队伍四、五十人,没有干粮没有水,只有三颗子弹,两只电筒,一人一挂网结的吊床。吃的是树心,第一口嚼烂淡淡的,还过得去,啃多了就会恶心、呕吐。这时,想要几粒盐成了最大的奢望。喝的是密林深处泥洼里的水,用手去掬,一掌蠕动的小虫,只好投下药,把水濯过了再喝。三颗子弹的其中一颗打了只鸟,无法分吃,索性用它做了钓鱼的诱饵,还真钓上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烤熟了,一人分到指甲大的一撮。还是饿,就吞吃烤蚂蚁,胆小的一边吃一边跳脚,跳完脚哇哇地吐。没吃没喝还不能吊床上吊着,要砍树,要把放倒的树用最原始的手艺扎成木排……人在这般绝境不得不退化为直立的猿,求生欲望超越一切,理智坚守愈见其难,性本善性本恶袒露出美好或峥嵘的一面。陈建看清了一切,对自己对他人都有了从未有过的洞见。

  紧接着,前南斯拉夫塞尔维亚科索沃独立纷争穷兵黩武的内战拉开序幕。陈建所在的坦克营被紧急调回,作为联合国的维和部队挺进敌对双方对峙下的中间地带波黑。军用飞机降落在夜雾弥漫的山坡上,走下机舱就是横卧于眼前的战壕。身着防弹衣穿越横跨驻地的战壕,堆满沙袋的沟壁上有飞弹哧哧掠过。没及撂下铺盖,就去哨位接了岗。次日睁眼一看,满目疮痍。

  不再是圭亚那,绝境也是训练的绝境。这里是残酷的战争,是肉身与肉身的杀戮。陈建开着他的侦察坦克出巡,炮筒里填着炮,不能打。南斯拉夫人的枪弹就在坦克盖上擦出火星嘣嘣嘣的响。即便举枪,子弹上膛,没有命令还是不允许扣板机。陈建当然懂,他们是维和部队,代表正义,平息战事。放飞和平鸽,枪是橄榄枝。

  战场上的中立是刀尖上的行走。你不能出击,不能退让,行动的准则就是不卑不亢斡旋在敌对双方的准星里。一不留神,谁保得住红了眼的子弹不会射杀过来。那个愁云密布的傍晚陈建至今记忆犹新。阴森森的峡谷,风声鹤唳,恐怖的气氛让人透不过气来。敌对双方虎视眈眈盘踞了峡谷对岸,看不清人,却能感觉沉重的喘息。这是维和部队在敦促敌对双方交换俘虏。装甲车就泊在不远处,陈建与他的战友全副武装守卫着正中央那片旷地,高音喇叭每播出两个俘虏人名,就分别护送他们从敌对阵营走回自己阵营。交换的俘虏多,越往下换势头越紧张,时间便漫长而难捱,直到天一点点漆黑下来,陈建大汗淋漓,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更严峻的是经受生死考验。对于和平年代的军人,死,常常只是一种概念。但陈建却在三年内两次各六个月的前南斯拉夫维和行动中,亲眼目睹战友在一瞬间与他天人永隔。那是护送红十字会救援人员到难民营的途中,陈建的法国籍排长就在他的装甲车上被流弹击中颈部动脉,一头载倒。鲜血喷涌而出,按都按不出。他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排长软下去的身体就凉了。这位排长是他最要好的哥们,平日情同手足,刹那间说没就没了。那一幕陈建刻骨铭心,体验了战争的残酷与生命的无常。

  奥翰什*巴黎

  回到法国驻地奥翰什,陈建变了,变得沉默坚定。男人在军营里成熟,军人在战争中成熟,这话一点不假。他在班长任上又参加了四个月的军事体育培训,擢升为体能教练。教练的位置不算官,却是升迁的一个阶梯。陈建不是华裔外籍兵的最早或者最后,却是独一的教练,深受兵团上锋器重。

  然而陈建还是决定走了。这时他有了女朋友,是文成人,正翘首等他回巴黎缔结良缘共创家业。他爱这个三色旗下的军营,是军营给了他法籍,给了他优厚的待遇,并把他打造成真正的男人,他依依不舍。但他说到底还是温州人,在外的温州人岂能不创业不做生意不当老板?外籍兵团五年的合同期满,他递交了退伍申请。上锋很难割舍这么一个好兵,挽留再三。一位将军甚至在送他走时谆谆叮嘱:到社会上如遇不顺就回来,外籍兵团的大门将永远对你敞开!

  1996年,他揣了退伍的一张表走进巴黎某区失业就业中心。根据社会保险条例,退伍军人可享受一年以上数额可观的待业抚恤金。陈建在里面兜了一圈,陡然生出走错了门的迷惘。他问自己,你来做啥?要钱吗?曾经的军人脸红了,三两下撕碎了没来得及填写的表,逃也似的走远了。

  他找了份替人开车的活作为出山创业的初始,然后做跑堂,开餐馆,创立贸易公司,一直走到今天,一步一个脚印,步步都是好身手。

 

  关于“战友会”的补充:

  有这样一面三色旗,旗上缀有醒目的中文字。人说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三色旗。这面旗就是“法国外籍兵团退伍华人战友会”会旗。陈建是本届“战友会”会长。

  “战友会”不同于别的侨会,没有功利目的,只为联络感情互助战友而存在。核心口号很温情:从不认识到认识,从认识到朋友,从朋友到知己。

  “战友会”的前身是自发的互助会,源于一位退伍军人患癌症病故战友联手为其协调后事。后作为常设公益协会报批外籍兵团总部,迟迟未被首肯,原因就是“华人”两字。总部的意见是,外籍兵团无论在伍或退伍,都是整体,不能把华人单挑出来。直至2006年,经多方斡旋才审批下来。

  陈建说,160多会员都是华人,绝大多数是温州兄弟,这两个字可不能缺。(作者:鲁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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