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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瑾:文人到过四川,一生无憾
发表时间:2011/11/8 11:10:06    浏览量:2498次    作者:    来源:

  1937年5月,南怀瑾先生来到四川,旋即抗战爆发。1939年秋,南先生自任大小凉山垦殖公司总经理兼地方自卫团总指挥,屯垦戍边。其后,在“中央军校”研究班第十期兼修,并任教官。期间,曾在华西坝金陵大学研究社会福利学,以期服务社会大众。每逢假日闲暇,芒鞋竹杖遍游蜀中名山大川,拜师访友,于1942年在灌县(今都江堰市)灵岩寺结识一代禅门宗匠袁焕仙,成为“维摩精舍”首座弟子。1947年离川,寓居四川达10年之久。南先生对四川感情很深,所言及的四川往事,可以看作一帧民国时期四川的风土人情画卷。

  南怀瑾,当代著名学者、国学大师。1918年生于浙江温州乐清一个世代书香之家,抗日战争时期投笔从戎,后赴台湾,执教于台湾文化大学、辅仁大学。又远赴美国、欧洲等地,考察讲学。长期精研国学,于儒、道、佛皆有精深造诣,精通诸子百家、诗词曲赋、天文历法、医学养生诸学,对西方文化亦有深刻理解,学贯中西,著作等身,在中西文化界享有巨大声望。

  采访手记

  2011年9月2日 太湖之滨

  1997年,笔者毕业分配至都江堰的四川都江机械厂,在车铣刨磨和做搬运工、清洗工、机修工之余,借得一册南怀瑾先生所著《金刚经讲什么》,一读便不忍释手。

  2005年夏,我与忘年交——道教学泰斗王家祐先生喝茶时,他说:“以前灵岩寺有个灵岩书院,我在里面读了几个月书,有次看见南怀瑾也在山上,每天背把剑习武……”

  从此我开始关注南先生与灵岩山那段往事,从故纸堆里找到只言片语。岁月荏苒,往事如烟,却一直未能厘清这段历史。放眼望去,可能唯有当年的当事人南怀瑾先生能钩沉这段旧事了。先生乃一代大家,名动宇内,拜访者如过江之鲫,晚生如我,心里哪敢萌生一见之缘。

  然而世间最无敌者,非缘分莫属也!

  2011年9月2日,灵岩枫叶始红之时,因一次特殊因缘,我得以前往太湖之滨拜访南怀瑾先生。

  见南先生前我特地赶制了一本画册《都江堰市灵岩寺百年影像》,收录多帧老灌县及灵岩寺照片,有1909年德国人恩斯特·柏石曼的《灵岩寺藏经洞》、1917年美国摄影家西德尼·戴维·甘博的《灵岩寺千佛塔》,还有青年摄影家何勃于两天前专程拍摄的灵岩寺新景,一座山的百年岁月和春夏秋冬,尽在其中。

  太湖大学堂是由南怀瑾先生主持创办的教育基地,位于江苏省吴江市七都镇庙港,旨在传播中国传统文化,同时与现代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相结合,发展认知科学与生命科学研究。大学堂是南先生目前居住与传道之地,占地280余亩,两面临太湖。太湖水声隐隐,和着松涛和学堂里时时传出的读书声,成为这片土地上最美妙动人的交响。

  傍晚6时许,终于见到了南先生。

  先生慈眉善目,精神很好,手持拐杖而几乎不拄。着灰色对襟装。虽九四高龄,仍脚步轻盈,有大家之风范,却无大家之倨傲。

  一听说我们来自灌县,他非常高兴:“我在成都华西坝待了八年,当年我还在灌县的灵岩寺学佛,大家不用客气,到了我这里就是‘不吃白不吃’。来,抽烟喝酒,好摆龙门阵嘛。”大家都笑了起来,拘谨气氛一扫而空。

  说到四川,说到灌县,说到灵岩寺,南先生的话匣子打开,为我们轻轻展开了一帧民国时期四川的风土人情画卷……四川人的幽默和仗义,川西坝子的宁静与富庶,灵岩寺的云烟和书声,青城山的剑侠与滑竿,朋友们的热心和真诚,被先生一一从记忆的唱盘里捡了出来。

  南先生记忆力惊人,讲述60年前的往事,先生如数家珍,仿佛那些人和事就发生在昨天。我想,不为其他,只因为先生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深深想念着成都,想念着四川,想念着匆匆而又珍贵的在川十年。

  实录

  四川的朋友是那么值得怀念

  四川人很讲义气,真痛快

  问(以下为笔者王国平的提问):南先生在四川待了很多年?

  南怀瑾(以下简称南):待了10年,主要在成都一带活动,先在灌县灵岩寺,又到峨眉山闭关。四川、重庆都待过,川西、川南、川东、川北都去了很多次。

  问:在四川生活这么多年,您怎么看待四川文化?

  南:四川文化一大景观就是,喝喝茶,打打麻将,摆摆龙门阵。

  问:您怎么看四川人的性格?

  南:四川人非常讲义气,真痛快、真义气、真耿直,讲袍哥大爷,讲的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怄气。四川人说话爱骂人,但你骂他,他也不会生气。

  问:您还记得四川方言吗?

  南:四川方言太有意思啦,四川人很幽默,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行话,连抬滑竿的报路都有一套,前面抬滑竿的师傅报一声:“天上一个亮。”后面的就说:“地下有个水凼凼。”前边的说:“左边立起大。”后边说:“让它不要说话。”前边的说:“下下坡。”后边的说:“慢慢梭。”意思是下坡时不能走快了,要慢慢儿地梭下去。比如叫花子要饭,遇到有狗对他叫,他就会说:“黄狗白犬你莫咬,你我前生命不好。”意思是你叫什么,我们都是前生做了错事,我变叫花子,你变狗,都命苦。我以前记了一大本子四川人的歇后语。现在老了,都忘了。

  四川人也喜欢民间文学,我们以前在川南乡下旅馆,幺店子,一碗豆花,一碗海椒,门口挂个旗帜:“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还有人说:“半夜起来贼咬狗,拿个狗来打石头,从来不说颠倒话,阴沟踩到脚里头。”哎呀,四川人太幽默了。

  四川人爱摆龙门阵

  问:摆龙门阵是四川的一大特色。

  南:四川人爱摆龙门阵啊。我在四川的很多老朋友,都会摆龙门阵。当时青城山有一个传说中的神仙叫周凌宵,据说会飞剑,死了,他女儿还在。还有人告诉我:“我给你介绍一个师傅,青城派的,姓徐,叫徐庶。”就是三国演义里的那个徐庶。我一听就不去了。那时流行飞剑,你们不要笑,剑术很神秘,川、渝一带这种神话非常多。当时还有人写信给蒋介石,说日本飞机怕什么,只要学了“剑仙”的飞剑,就用飞剑把飞机射下来,日本鬼子就完了。抗战精神可嘉,乱七八糟迷信的神话也太多。

  四川有个大学者叫刘师亮,北京大学名教授,连谢无量都佩服他。当时四川军阀乱杀人,俗话叫“乱剃头”,于是他写了一首诗:“问道头可剃,人人都剃头,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且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意思是说你要杀人,别人也要杀你。

  问:当时“中央军校”在哪个位置?

  南:军校后门打开就是文殊院,我们在武担山,山很小。我们教官住的地方就在皇城里头。军校真枪实弹不多。皇城一半是军校,一半是地方上的。

  当时有很多老百姓都在想做皇帝。那次礼拜天,我带了十七八个学生值勤,看看没事,我就到军校对面的街上走了走,觉得没啥转头,就走到其他街上,这时看到老百姓全站在街两边看热闹,五辆人力车拉着人飞快地跑,第一辆人力车上高高地举了个杏黄旗,写了四个大字“替天行道”,后面车上红旗、绿旗飘。我问老百姓:“那些人是做什么的?”回答说:“遂宁来的,想当皇帝,正攻皇城。”我赶快回皇城。

  刚走到皇城门口,就看到五辆人力车一直往皇城大殿冲,再一下就听到枪响了。我问守卫的地方部队:“你们怎么开枪了?”回答说:“他们冲过我们的防线,我们就开枪,先把人打死再说,情况不明啊!”我进去一看,人都被打死了。这一段经历给我印象非常深刻,那时,中国一些老百姓想做皇帝的“春秋大梦”几乎没有断过,这是一个大问题。

  再摆一个四川的龙门阵。有一天,我和袁老师一起,在东门的牛市口边喝茶边摆龙门阵,旁边桌子上也坐了几个人。突然,一个人站起来,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道:“狗日的,当年老子也是读过书的,后来家里穷啊,没有办法才学杀猪啊!猪杀死之后,就在猪腿上割一刀,用嘴巴对着刀口吹气,把猪吹胀,拿热水烫了之后才好刮毛,格老子我东一吹,西一吹,就把我一肚子的学问吹到猪肚子里去了。”袁老师拿起一杯茶敬他说:“你哥子,骂得好!骂得好!”那个人说:“哦,我哪里是骂人哦,我讲的是真话!”

  一个文人必须到过四川,一生才不会有遗憾。

  我很想念灌县灵岩寺

  问:您是什么时候到灵岩寺的?

  南: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我在山上经传西法师介绍认识了我的老师袁焕仙。

  问:当时灌县离成都有点远,您是怎么去灌县的?

  南:坐车,有一条马路,也有汽车,不过路太烂了,坑坑洼洼的,跑得慢,票价记不得了。当时在四川大后方流行一首诗,根据古诗改编的。原诗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经过四川人一改,就成了“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

  问:当时灵岩寺的住持是传西法师。

  南:传西法师是我的老朋友,我在灵岩寺学佛。他那时还是华西大学的教授,讲的内容是《爱的哲学》,轰动一时啊。那时灵岩山住的都是什么人?钱穆、冯友兰、李源澄、王恩洋、郭本道、曾子玉、程天放……李源澄在灵岩寺的下院铁佛寺办有一个书院,学生、老师都是他一个人,“艰苦卓绝,始终不退”。

  燕京大学教授郭本道当时把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全套线装《道藏》搬到这里,不带过来不行啊,就会被日本人拿走。原来我看不到,这次看到了,平时我们哪有机会看到那么多书啊!

  问:冯友兰也在山上?

  南:冯友兰先生也在山上住了三个月,读了《指月录》,他下山以后去教书了,在重庆出版了《新原人》。

  问:当时灵岩山上真是名流汇集啊。

  南:灵岩寺本来是个小庙,抗战时期,一群避难的文化界朋友都来到这里,他们都是传西法师的朋友。灵岩山不住和尚,却住了一批文化人,老实讲啊,包括冯友兰、钱穆、袁老师、贾题韬啊,都欠传西法师的情。我们吃他,住他,被他供养,我们也笑他,专门供养我们这一群文人。传西法师说,不管啦。他还非得要供养。我们四十年代在灵岩寺住的那一段,有感情啊!

  哪里都好,优哉游哉

  问:您在四川的朋友很多。

  南:成都的五老七贤,有几位是我的老朋友。刘豫波老先生,他的一个小砚台还在我手里。四川的朋友是那么值得怀念。

  我的老师袁焕仙就是四川有名的大德。离开四川后我一直都很想念他,我试着联络写信张怀恕,请她打听袁老师的下落,好几个月没有消息。后来收到她女儿秦敏初的回信,得知张怀恕已经去世。大陆变化很大,邮政局真了不起,经过两三个月辗转查访,终于把我的信送到秦敏初手里。秦敏初认得我,我离开四川时她还是个高中生。她帮忙联系和打听到很多老朋友的消息。从她那里我得知袁老师在“文革”开始时去世了。前不久我在盐亭的凤灵寺为袁老师修建了一座灵塔。

  四川有个人叫刘杭生,后来到了台湾,北大毕业的,当过抗战末期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那时大家都喊他“杭老”。刘杭生是个孝子,到了台湾后住四楼,妈妈八九十岁了,每天他都把妈妈背起,一级一级地下楼梯,到街上去转,晚上又背回来。他很穷,有一天他给朋友写个条子,借三千元钱。他想去吃四川馆子。借到钱他就到四川馆子去了,老板一看:“哟,杭老,您来啦!来干什么啊?”“吃饭。”“请客啊?”“没有,我一个人吃。”于是他点了四菜一汤,也就是回锅肉,白菜之类。然后又让服务员给他买了一罐香烟,把烟罐打开,说:“我想成都啊。”吃完了以后,站起来就走了。老板说:“还没有找您钱哪。”杭老说:“给你们的小费。”他就这么潇洒。

  成都东门外圣佛寺有个光厚老禅师,四川人称他为“四川现代的活罗汉”。光厚禅师每日上午为人医病,不把脉,不开方,不吃药。我把他的治疗方法命名为“以大拇指头烧病”。光厚禅师说大拇指中心按在病人穴道上,一按一扬,一扬一按,好像蜻蜓点水一样,病重的人按二三十下,病轻的人按几下就可以了。仔细一看,被按的穴道皮肤红了一块,很神奇。

  问:您老怀念四川吗?

  南:我跟这位刘(雨虹)老师多么怀念四川啊。四川是晚年最好居住的地方,比昆明、杭州……哪里都好,优哉游哉。

  问:很想请您回四川走走。

  南:感谢你邀请我回四川。对不起,人怕老,老了以后,当年的老朋友一个个都没有啦,找不到老朋友了,跟很多人坐在一起,都无话可谈了。我从美国回来以后,还寻访到了一些四川的老朋友,每年过年时会给他们送礼金。现在很多老朋友都走了,只剩一两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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