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对倪立东的采访开始在接我去他公司的路上。他的公司安耐莱特位于洛杉矶周边号称南硅谷的高科技重镇欧文。倪立东的人生缩影在这条并不悠长的路途上，是满目如画的景致。而他的叙述却从2009年驾鹤西归的祖母开始，与眼下这条他在美的成长之路似乎并不相干。

　　倪立东不属于那种特别幸运的人。出生几个月，就因母亲患病被奶奶搂进没有乳香的怀抱。未到6岁，父母挣扎的婚姻最终破碎，他甚至连母爱的滋味都没来得及品尝就远离了母亲。幸好有奶奶，替代着妈妈，把倪立东那片小小的天撑起来。

　　祖母成了他唯一的童年记忆。祖母是乐清黄华乡野小户人家最传统最寻常也最无私的女人，她忍辱负重，用宽广的胸怀把厚爱与呵护给了名义上没娘的小孙儿，让他摒弃不该有的仇恨心理，在和平宽容的环境下成长。祖父曾是老革命，后因冤案沦为反革命，当年的高材生姑妈也缘于祖父的阴影考中名校而入不了校门。当平反昭雪的文案姗姗来迟，久卧病榻的祖父已是肝癌晚期，人生只剩行将熄灭的一缕光亮。儿时祖母偶尔也跟他提这些旧事，但口气总是云淡风轻没有怨怼的，仿佛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已然化为日子的粗茶淡饭吞咽消化掉了。当然，祖母不是哲人，不可能有成套的教化理念，但倪立东在她的举手投足中体悟到心的尺度做人的道理。

　　他对祖母充满感恩。后来年事已高的祖母染病不起，他美国的事业正当要紧关头，却一刻也没耽搁，带着儿子掉头回到家乡，守在老人身边整整四十五天，陪她安详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自己

　　高中毕业，倪立东差几分没考上大学。本想复读再考的，一直在东三省做生意的父亲打来电话说，已替他报名参加辽宁省教委组织的学生团到俄罗斯留学，让他即刻启程去沈阳。

　　三个月的培训后，他随中国学生团的二十几个学生娃坐火车到俄罗斯，进入莫斯科师范大学，学国际贸易。1992年的倪立东刚满18岁，还是乳臭未干的愣头青，俄语又没基础，这学上得很苦。他把三年的日子熬了过来，俄语过关了，各科学分也名列前茅。

　　这是生命中同样值得珍藏的三年。倪立东从莫斯科毕业回到沈阳，已是长大成熟的一个男人。父亲与叔叔都在沈阳做电器生意，他便搭乘顺风船，把书本里学到的理论投入商海，打捞实践经验。毕竟是父亲的儿子，天生有行商为商的基因，他做得有板有眼，令父辈刮目相看。但两年过去，他却对自己依附父辈羽翼下不满意了，他想单飞，打造属于自己的天空。

　　恰在此时，美籍华人朋友把一个貌似普通的美标建筑开关交到他手里。朋友知道他是乐清人，知道乐清号称中国电器之都，想请他近水楼台开发这宗产品。愿望与商机一拍即合，倪立东揣着开关走出父辈荫蔽，兴冲冲踏上归家之路。离去前，他没要父辈一分钱，不是父亲不给他，而是他不要。他以为白手起家才是真正意义的独行天下，独立比财富更重要。

　　他找了朋友做合伙人，自筹资金在乐清建厂，研发带回来的建筑开关。工程师请来了，等把样品拆装解剖，才发现貌似简单的墙壁开关所具有的漏电保护功能其实非常复杂，产品未上马便犯了轻敌大错。后来虽然磕磕碰碰还是一路走向成功，代价却以倍数增长。于是在2003年鼎盛期，他把自己的第一家工厂转手出让。

　　出让不等于退却。倪立东从柳市转战乐清，依托亲友拉起一支新的队伍，摇身一变成为麦特力克电器有限公司董事长，试图走出一条与早前不同的路径。

　　妻子

　　北大外语系毕业的妻子是倪立东的最爱，是上天馈赠给他的最佳搭档。如果说倪立东的情感生活只以两个女人为轴心的话，那么一个是祖母，另一个就是妻子。他以她们为荣。

　　妻是倪立东在柳市做漏电保护开关时相遇的。那种开关是卖到美国市场去的，营销各环节都需要英文翻译。说相遇或许并不确切，妻就是他请来的英文翻译。妻是柳市人，北大外语系毕业后回到柳市中学教英语。名牌大学出来的，自然会有流畅的口语，漂亮的译笔，倪立东嘴上不说，心里对她还真有点儿崇拜。事实上倪立东是个骄傲的男人，一个女人让他佩服乃至崇拜是少而又少的事。他知道自己的心被这个请来做兼职翻译的女人掳掠了。恰好，妻也不是甘于默默无闻在教舍课堂间穿行一辈子的女人，见识了北大精英辈出的恢宏殿堂，一颗心其实早已飞出圈囿她的小镇。倪立东希望她跟他干的意愿把她拽到选择的关隘上。她想了想，郑重点头。

　　不久，她成了倪立东的新娘。这个新娘不单是后宫贤内助，更是倪立东新生事业推波助澜者。即便多年后的今天，在加州“南硅谷”欧文，倪立东讲述自己从乐清到美国所经历的风风雨雨时，妻依然是绕不开的故事之核。

　　安耐莱特

　　安耐莱特是乐清麦特力克在美国“南硅谷”欧文的延伸，只有二十多名员工，比乐清承担制造的四百号人少了许多，但这边一律高科技高学位人才，主攻产品研发、成长，构建市场营销网络，是企业的领导中枢，倪立东坐镇。

　　身为总裁，倪立东从2007年踏上美国这块是个生意人都难免垂涎三尺的市场时，兜里其实没有什么钱。而美国又是绝对的金钱世界，没有钱，便没有话语权。倪立东之所以敢来，唯一优势就是手里攥着一个几近成熟的高科技产品——智能节能家居电器。这个产品在乐清研发多年，投入银两上千万，以屡屡失败的代价攻克技术堡垒，终于看到曙光。

　　这样的结局不是倪立东想要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麦特力克与乐清遍地都是的电工产品制造商没什么两样，只生产大众消费的普通电器，正因为竞争激烈市场饱和企业前途迷茫，才想挣脱瓶颈，进行转型升级，尝试攀高科技含量，开发新一代电子产品的。那次决策层制定产品改朝换代大计时的处心积虑至今历历在目，谁甘心搁浅在下不去上不来的尴尬情境里？

　　于是，倪立东与妻有了亲历美国的决定。以跨国公司的途径，来到加州，寻找新的切入点，开发北美尤其美国主流市场。安耐莱特应运而生。

　　公司设址欧文既非好高骛远，也非心血来潮，而是有着战略性考虑。欧文长久以来就是美国尖端军工包括航天、医疗器械等高科技应用研发基地，每打完一场战争，军工科研在军转民的过程中都有巨大能量散发出来，人才济济，高端成果一抓一大把。倪立东很聪明，小小公司往这里安插，就好像精英堆里孵蛋，不是精英胚子也要孵出半个精英来。他的节能智能电器不是还不完善吗？这里集中了最前沿最新的科技元素，最高端的研发专家，拿来就是，请来就是，还不是一步到位？

　　事实证明这一步走对了。安耐莱特的产品从乐清的研发到欧文的完善，前一段经受挫折，后一段却走了捷径，与同类产品的美国主流四大公司相比，研发速度与质量不说超前，至少达到并驾齐驱，投入却成反比，产品价位至少低了四成，打拼市场更具竞争力。因此，倪立东以海外浙商之唯一，荣膺浙江科学技术新奖。

　　地雷

　　尽管倪立东低调、谨小慎微、摸着石头过河，还是免不了触碰地雷。美国不是粉红色梦幻世界，对于刚入门初上路的新人，无论创业还是过日子，关隘重重，稍稍放松警惕就会遭受扫地出门的尴尬。

　　曾经有过海外经历的人都知道，移民身份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没有身份你的事业、家庭都没了依托，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倪立东夫妇是以跨国公司名义进入美国的，第一、二年，公司都是三四百万年销售额，消化就业机会十个以上，业绩及营运状况完全符合有关移民法律条款，申请绿卡应当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是，就因接手的律师不负责任，好端端的一个案子却被搞砸了。递交申请之初，倪立东想也没想就把案子交给了华裔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都是中国同胞，彼此的亲近与信赖自然天成。不曾想，这名在华人圈不算陌生的律师钱要挣，办事能力责任心不敢恭维也就算了，认真的工作态度总是起码的吧？可她好，案子拖了很久，最后拿来的结论却是“被拒”。倪立东一看心都凉了，公司、产品、市场都在稳步成长，家从中国搬迁美国，孩子也在欧文小学里上了学，护照上的签证期只剩下最后两周，这个时候，她给你来个“被拒”，你还有什么退路？!

　　倪立东真着了急，可人家根本不在乎你的处境和感受，说，这“被拒”是移民局的事，与我何干!都是中国人，这个地雷让倪立东踩得尤其窝火。可时间紧急，再费口舌就算说破了嘴，又有什么用？!

　　倪立东拿了卷宗走人，回头找了朋友介绍的台湾律师，她不做移民方案，但还是看了倪立东的文案，觉得“被拒”不应该，便把案子转给一位白人老太太，并给倪立东发了多封邮件，入夜了还在发。相比前后俩律师，职业道德略见一斑。

　　美国律师更是雷厉风行，作风严谨。她把案子认真仔细捋了一遍，拍拍卷宗问倪立东，前面那位是职业律师吗？这么好的案子怎么就“被拒”了呢，简直不可思议!接着安慰道，尽管只有不到两周时间了，不过请放心，我不会让您被当局驱逐出境的。

　　老太太面带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果然，未到一周，与“被拒”相反的结论就下来了，移民申请被接纳。白人老太太给倪立东打来祝贺电话时，距离签证到期必须出境的日期掐头去尾只有几天时间了，悬!

　　爱迪生

　　幸亏保住了身份，否则，眼看胜券在握的市场竞争也将被迫出局。

　　来美第二年，倪立东刚开始做物流，就遭遇金融风波引发的经济危机，美国大小房地产商几乎都不敢盖新房了，建筑电器市场萎缩下来。安耐莱特在困境里东奔西突，终于完善节能智能产品，并在市场摸索着走出一条新路。

　　这条路径，直指美国最牛的爱迪生电力公司。对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爱迪生电力公司高高在上遥遥在望，从来不是市场运作的目标。安耐莱特的营销定位已经够新鲜够大胆，却也只在散布在大洛杉矶地区那些个节能方案解决服务公司。新房很少盖了，产品只能用在旧房改造上。倪立东卖出的节能电器质量与美国四大电器品牌不相上下，价格则低四成，自然有了很好的市场与信誉。传诵开来，另一些节能方案解决公司也纷纷找上门要求合作。

　　爱迪生电力公司也是这样不请自到的。简直是天赐良机？倪立东只觉着小小公司蓬荜生辉。

　　他能不清楚吗，爱迪生每年都有几千万甚至上亿美元用于提倡奖励节能改良方案。一是政府的督促与奖掖，可大幅度免税；二是自身电力电网不足的压力，花点小钱做好节能，将可避免造电布网数以倍计的巨大耗资。所以，只要爱迪生介入，节能方案的费用都由他们来出，无疑是三赢的局面：消费者，客户群，即诸多节能方案解决服务公司，还有制造商。爱迪生选择用安耐莱特的产品，对倪立东难道不是天赐良机？

　　市场之门洞开，迄今为止，加州大洛杉矶地区超出七成的医院酒店学校等公众场所已换上了倪立东的节能智能电器，其余仍在进行中。美东地区纽约爱迪生也已介入安耐莱特，正合力全方位出击，占领市场。流出去不断扩展的系列新品，流进来不断再投入的钱。不止是钱，倪立东只要卖出二百万美元的产品，节能方案解决服务公司就能在安装改造过程中替劳务市场解决近百个工作机会。

　　我想，单冲这一点，美国总统奥巴马也许应该感谢倪立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