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并不知道他，是报社一位记者写邮件推荐了他。于是我在准备去希腊采访前试图联络他。他因出远差许久才给我回复，并说他已回国做事，通常好几个月才能去雅典一趟。他还给我写来了关于自己在外奋斗的一段经历，写得有点意思，也实在，但作为人物专栏的材料，远远不够。
于是，我在希腊回来后又打电话给他，做了两小时的远距离采访，这才有了这篇关于他的小传。我至今仍未见过他，却自以为对他有了一些了解。
他朴实，低调，胸怀大志，亦有良善之心，是个好人——我在希腊采访时大家都如此评价他，我相信这些评价是客观的。
辛苦路
重逢是心痛
丁建华与新婚久别的妻是在希腊古都雅典重逢的。艳阳下的爱琴海岸，丁建华从沙滩这头寻到那头，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妻背着双肩包，脖子上吊根绳，拴住两手端在胸前的大排档。排档上小孩玩具、打火机、墨镜、遮阳帽、小饰品等杂陈，应有尽有。排档沉甸甸的，几乎压塌了肩背。海风吹过来，乱了头发。丁建华明明已立于跟前，咫尺对望泪眼婆娑，终是不敢相认。妻有这么黑吗？一张脸只有眼眶里嘴唇后那一抹白在非洲人一般的黑里若隐若现，那个白白净净的江南女子哪里去了？丁建华看向天，天是灼热的烈日；看向地，地是滚烫的沙滩，他知道是这天和地把妻一日日烤黑的。他心酸楚极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是丁建华记忆中难以泯灭的一幕。新世纪的第一个夏天，丁建华跟随中国旅行团来到雅典。他当然不是来旅游的，旅游只是与妻重逢然后共同在希腊淘金的一个借口。头年他与新婚的妻花钱请人代办商务考察，结果妻的签证下达，他却被拒，只好劳燕分飞，由妻先行。新人别离，本是一腔愁滋味，去的又是前途未卜的一个地，焉知等着他们的是祸还是福？惆怅归惆怅，退缩却是不能的。谁叫他们骨子里不安分，天生闯荡漂泊的命。那时人说希腊好挣钱，摆地摊一月也能赚美金三千，难以抗拒的诱惑。都是农民孩子，想要出人头地，台阶只能用钞票铺垫——想法很现实。
妻走后，曾在电话里说，这边是有钱挣，只是日子苦，很苦。妻是忍泪说的，他听得出。细节妻没说，是后来他亲眼所见。妻的长夜是在姐姐姐夫与人搭铺合住那间房门后的窄小通道上熬过来的，天晓得那算不算一张床？现在，他也来了，他要陪着妻一起在沙滩端排，一起到集市摆地摊，同甘共苦。
与预谋的一样，丁建华没有随旅行团回国，而通过中介以应聘轮船上的杂工获得一年期劳工签证，留了下来。
地摊讨生存
租了间蜗居，一场夫妻相濡以沫的人生苦役正式揭开篇章。
没有真正意义的博弈，他们的商界只在菜市场和海滩。希腊的集市就是菜市场，以吃食为主，其他商品不过是横插一杠捞点边缘油水。丁建华没处立脚，只能跟着集市一天换个街区东奔西窜，卖些从中国货行批来的丝巾、袜子、内衣之类。别的小贩通常用摩托车载货，他却用行李车，手推。远的集市先挤公车，人多时不让上，上了也被推下车。好不容易折腾到集市，里面的小径坑洼不平，行李车经不起颠簸，总是吱吱咕咕响一路，像呻吟，更像哭。幸好东西有人要，卖得好，虽破车穷摊，买主也不嫌弃，照样稀罕。那时希腊中国人少，中国货少，集市里偶尔碰到一个同胞，都是他乡遇故交的欣喜。丁建华并不讳言，支撑这日子辛苦难挨的动力来自夜晚回家数钱的快感，一堆散票零钱，聚拢来也能换出厚厚一摞美金，知足了。
问题是半年过去，情景不再依旧。几乎一夜之间，中国人尤其温州人潮水般涌进来。有直接来自故乡，也有来自未站稳脚跟的欧洲各国，听说希腊是未开垦的移民处女地，有钱赚，谁都想来看看。于是，从仅有几家中国人的批发货行抢不到货了，集市也乱了，车停不下，路堵塞，人缝里钻来钻去都是似曾相识的脸。警察不得不来干预，那架势颇有威慑力，有一回摊头的货被没收，妻既害怕又心疼，哭成了泪人。即使见缝插针挤进去，也是互相压价，恶性竞争。摆不了地摊去海边吧，偏又是冬天，沙滩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卖给谁去？原本就是辛辛苦苦的一条羊肠小道，越走越窄，走成了瓶颈。
丁建华动摇了，想打道回府。
其实在国内，他不是混不下去的人。
丁建华1974年出生在乐清北白象一户农家小院，初中毕业便跑码头，跟叔叔去西安做服装生意。一年后回乡学裁缝，有了手艺再去北京乐清人开的厂子里做皮衣。做了一阵觉得替人打工委屈，又转道湖南株洲，先跟姑姑学生意，然后自己开店做服装批发。虽然年轻，也是上岸下岸几多回，练就了闯荡江湖的好身手。湖南株洲是他作为商人的发轫之地，挣到过十来万元钱，还结识了后来娶为妻子的虞小珍。白天同在批发中心做生意，晚上几家人合住一个四合院，朝夕相处，从绽放爱情火花到谈婚论嫁也是顺理成章。后来妻姐一家来了希腊，新婚的一对鸳鸯也前脚后步登陆雅典。
丈夫的动摇妻感同身受，但她死活不肯回去。别人想来还来不了呢，就这么一事无成退回去岂不失了面子？
也是。咬咬牙，想别的辙。
苦役见真情
转道意大利。有亲戚在那波里，或许能谋条生路。丁建华学过裁缝，妻纫过鞋帮，意大利温州人办制衣厂多，先讨口饭吃再说。
托人情挤进一家衣工场当车衣工。同是制衣，欧洲还是多有区别，加上妻的经验仅是纫鞋帮，缝衣功夫实在相距一大截。丁建华本来自身难保，还要帮衬老婆，进度缓慢，赚到的工钱自然比熟练工人少很多。钱少没得怨，难堪的是有饭吃，没菜咽饭。每当吃饭的吆喝声响起，四十多名工人饿虎似的冲向工场尽头的小饭堂，饥不择食狼吞一番。丁建华夫妇的机位在反方向最外头，等他俩最后冲进去，空碗早已不剩，涮了脏碗盛了饭，桌上三菜一汤除了汤碗里还有捞剩的一点菜叶，其他几个盘子都已空空见底。只得把那点残羹分到两只碗里，拌了饭也拌了泪吞咽下去。这类细节如果不是亲历，说给谁都不信。什么年代了，而且是在意大利。可丁建华那六七个月就是这么一日日真实挨过来。那是一段绝望的日子，人像置身于一个黑洞，看不见天光，也走不出去。
是希腊再一次大赦的消息拯救了他们。夫妻双双回到雅典，拿到审批居留的“等待纸”。身份合法化，前途有了微明的一线曙光。
重返地摊。行李车换成了摩托车，不用挤巴士，不用在上坡下坡的地面吭哧吭哧地走。丁建华还是原来的丁建华，生意也是原来的生意，却多少上了一级台阶。但随着欧洲各国华人潮涌而入，地摊作为初来乍到者过渡的讨生方式，人满为患，形成了恶性竞争。他不是舍不得地摊主的名号，而是没有钱，做其他营生几乎不可能。
即便如此，丁建华一有空隙便往渐渐集中了中国批发行的欧姆尼亚街区钻。有转让出租的铺面都进去东张西望砍砍价。常常不是被店主轰出来，就是自己被水涨船高的转让费吓退。有几次，都与店主拉锯式差不多谈妥了价，到底还是被比他有钱的同乡半道上截了去。一些乡邻因此揶揄他好高骛远，说你摆地摊把自己喂饱就不错了，做什么大头梦开什么批发店？!话说得难听却没错，那时的丁建华不仅欠了出国费用一屁股债，在雅典甚至连房租也常常缴不出。但正因为被困窘逼迫，他才尤其渴望咸鱼翻身。不被别人看好，那么就自己看好自己。前提是，更吃苦，更努力。
一位希腊老太太见证了他的吃苦与努力。素不相识，语言隔阂，却让他分明感受到慈母般的怜悯之心，疼爱之情。每个周六，丁建华的地摊都挤不进那个雅典最大的集市而摆在小街上，摊后门里就住着这位独居的希腊老人。不知从哪一个周六开始，老太太端出两碗米粒晶莹圆润香气扑鼻的米饭，上面结结实实窝了油汪汪的鸡腿，十分诱人，让饥肠辘辘的夫妻俩垂涎欲滴。但丁建华不敢接，人家素昧平生，为什么专门做了米饭送给中国人吃？老太太哇啦哇啦说着，硬是塞到他俩手上。给她钱不要，送她摊上卖的货物不收，要的就是看他俩香喷喷地把米饭吃下去。夫妻俩一边吃一边啪嗒啪嗒落泪，老太太脸上笑着，眼圈也是红了又红。之后每个周六都会重复这一幕，变换的是窝在米饭里的鸡腿、猪排、牛丸等等，直至丁建华地摊生涯画了句号。
之后做大批发生意，再后杀回故乡创业，丁建华曾多次重返那条小街那扇小门，都没找到患难中帮过他们的那位老太太，想来是搬家移居别处了。一段该是涌泉相报的恩惠无处投递，让丁建华抱憾不已。
欧元滚滚来
2003年10月，投入国内姑姑帮助筹借的一百万元人民币，丁建华终于在欧姆尼亚开出他的第一爿内衣批发行。欧姆尼亚店面越来越抢手，转让费也就是希腊人俗称的空气费加上简易装修，几乎耗尽他借贷来的所有资金，剩下那点摆摊挣出来的钱攥手里，感觉越攥越少，备货已是相当掣肘。该去意大利进货又不敢贸然出境，希腊移民局工作效率低，等了这么许久，丁建华的护身符仍是一张“等待纸”，照规定只能在境内干等。
丁建华正在空荡荡的店里团团转，一位朋友进门来，说怎么能让簇新的一爿店空置着，你该闯一闯，赶紧订货去呀!不由分说订了机票带他走闯意大利。结果海关并没那么看重移民规范，过了关。其实意大利进来的货也是中国造，转个码头跳个槽而已。丁建华做贸易初出茅庐，资金少，身份不定，进货渠道来不及开辟，哪敢漂洋过海去中国长线进货。撒光手里攥着的那把钱，到埠的内衣内裤只稀稀落落挂了一半的货架，连自己看了都觉寒碜。还是那位朋友给他出主意，店空了顾客就少，不如打开全部货箱，把所有现货都张挂起来，哪怕重复也能装门面壮胆。果然，貌似琳琅满目也能夺人眼球，顾客接二连三走进店来。
生意大好。适逢希腊好年景，欧元从欧盟滚滚而来，源源不断的货也填不饱零售商贪得无厌的胃口，丁建华开一辆踢踢踏踏叮当响的老爷车，雇了帮工从仓库运货，天天加班发货到深夜，店里不再太空而是太满，太满也应付不了客户所需。只好两年里又开出两爿店，让亲戚帮着太太把守，自己则一趟趟来回飞，从义乌不停地发送集装箱，让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内衣经营在希腊，在雅典，在欧姆尼亚开花结果。
开花是钱。结果也是钱。丁建华发了，苦日子成为翻过去的历史页码。
回归筑高台
2008年，欧债危机虽说暗潮汹涌，初露端倪，尚未直接扼杀希腊市场阑珊的狂欢。敏感的丁建华却触摸到险情步步逼近。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断然卖掉一个公司，另外两爿店铺也托给表妹夫妇管理，自己则带了一家四口回到老家乐清白象。
全球金融危机笼罩下的温州地区经济状态也非常不好，不少企业因外需萎靡惨遭滑铁卢，不是揭不开锅就是行将倒闭。丁建华眼尖，又有大把的钱，就与姑姑联手，把濒临破产的一个曾经牌子也算响亮的企业——浙江中兴防爆器材有限公司接管下来，重塑，再造，从而使它起死回生，焕发新的活力。
与此同时，他又利用域外资源，成立吉旺国际贸易公司，引进希腊葡萄酒与橄榄油，并开辟电子商务，通过网络推广销售。希腊的葡萄和橄榄由于阳光充足，少有污染，浓度纯度都属上乘，但以前希腊国内经济好自给自足，外销量不大，除了欧洲邻国，少为人知，中国消费者更不知其精华。丁建华有十来年希腊经商经验，吃过苦，淘到金，对这个阳光海岸有着第二故乡的深情眷恋，他希望自己在希腊国运危难时能伸一把援手尽一份心，同时让国内消费者也能品尝领略到爱琴海畔香醇的美酒佳酿。
丁建华还年轻，新的思路新的想法层出不穷。他眼下正投入与打造的事业是男士护肤品系列，包括男士彩妆，针对90后这一茬群体，是名正言顺的朝阳事业。从希腊进口原材料或半成品，在国内设厂配制包装，然后，理所当然网络营销……丁建华对这个新兴产业，对这个消费群体，充满期待，他相信前景灿烂。（温州都市报 鲁娃）